首发于北京青年报10月25日星期五C6版 青影院及公众号“北青艺评”,地址首映于威尼斯地平线单元的《气球》,在平遥电影节收获广泛好评,许多影评人认为这是截止目前,万玛才旦最好的一部作品。
纵观万玛才旦主要作品的电影节路线,可以发现他是典型的东亚导演登录欧洲的路径: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走的是釜山-鹿特丹这条再经典不过的路线。
此后,万玛才旦两次入围上海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寻找智美更登》和《五彩神箭》各有获奖。
而最近的三部影片《塔洛》、《撞死了一只羊》和《气球》均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地平线单元,其中《撞死了一只羊》获得最佳剧本奖。
这三部影片的电影节路线“上了一个层次”,最主要的是威尼斯-釜山这条线,可谓是亚洲知名导演的标准电影节路线。
相对于《撞死了一只羊》选择在次年的北京电影节做国内首映,《气球》则走出了如今已渐成气象的威尼斯-釜山-平遥路线。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平遥国际影展三年来口碑上佳,在电影节“亚洲月”中的地位巩固;另一方面也有诸多发行、制片等其他因素的考量。
与《塔洛》《撞死了一只羊》相比,《气球》的风格堪称“突变”。
视听上的全新尝试,加上对女性处境的独特关照,使得该片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作是导演创作的一个新起点。
影片讲述青海藏区牧民达杰(金巴饰)一家的故事。
因为两个小儿子淘气,把卫生所发放的避孕套当做气球玩儿,使得不想再生孩子的妻子卓嘎(索朗旺姆饰)再度怀孕,而从上师到丈夫达杰、大儿子江洋,甚至卓嘎自己都认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刚刚去世的达杰的父亲的转世,卓嘎一度尝试堕胎,但终于还是被丈夫和大儿子劝阻。
另一条故事线则是卓嘎的妹妹,已经出家为尼的香曲卓玛(杨秀措饰)的故事,她来到自己的村里为整修寺院筹款,意外发现外甥的语文老师就是和她有过一段伤心往事的“前男友”,“前男友”还将她的故事写成了小说。
卓嘎烧掉了小说,并阻止了语文老师和妹妹见面……
当然电影要比上述剧透有趣得多,万玛才旦的作品一向以文学性强而著称,这种“文学性”并不是脱离视听而存在的玄妙概念,而恰恰是在出色的视听基础上,通过巧妙安排情节点和信息,产生了如文学作品般丰富与暧昧的意义,以及引人入胜又发人深省的韵味。
这些固然是艺术电影必备的特质,但万玛才旦的作家身份使得他建构意义和韵味的方式更接近于文学的逻辑。
例如片中羊和人的有趣对应关系,影片一开始就是达杰去借种羊给自家母羊配种,并特地抓出了一只“两年没有产羔”的“没用的”母羊,准备卖掉去给上学的儿子做生活费;而苦于避孕的卓嘎则在女医生那里把丈夫比喻成种羊,而她恰恰想要的是“不再怀孕”,按照戏剧或者电影逻辑她当然一定会怀孕,但怀孕的意义却并不是如母羊怀孕那么简单。
这种复杂的对应关系和层次丰富的意蕴,正是影片文学性的体现。
《气球》实际上有着一个高度戏剧化的故事,女主角卓嘎面临的问题:一面是家庭经济条件有限,大儿子在县里上中学,两个小儿子又正是淘气年纪,加上公公去世,再生孩子经济、精力的压力都会很大;另一方面,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又“印证”了上师的预言,丈夫和大儿子更深信不疑。
这构成了一个阿斯哈·法哈蒂式的极端戏剧冲突,因为特定的宗教信仰(或民族习惯)而造成的两难选择。
之前,影片还用大儿子江洋被认为是他奶奶的转世这一细节来铺陈,加上卓嘎本人试图避孕的尝试,因此在医院里达杰和江洋恳求卓嘎不要堕胎的时刻,情感冲击和戏剧性既强烈又可信。
如果影片就在此刻结束,则堪称一个法哈蒂乃至达内兄弟式的“关键时刻”,事实上这个冲突可以拍得很“抓马”,但是万玛才旦的处理却是十分轻灵的,把这个冲突放置在牧民家庭的日常、孩童淘气的细节,以及出家妹妹的情感纠葛中,并加上了颇为余韵悠长的“尾声”,显示出导演的独特风格。
《气球》的另一个突破之处则在于对女性的关注。
女主角卓嘎对自己生育权中“不生育权”的主张,是万玛才旦此前的作品,乃至少数民族题材的作品中比较少见的,是相当女性主义的议题。
尽管这种主张更多地被统合在计划生育政策、经济原因的考量下,但我们仍能看到卓嘎本人的某种(并不彻底的)觉醒。
然而,卓嘎对待妹妹及其“前男友”的方式,又是另一种压抑性的力量。
她把那本小说丢进火中,并用谎言阻止了语文老师和妹妹的见面,不论是为了消除误会还是为了再续前缘都因此不再可能。
这让她在某种意义上又扮演了一个内化了男权逻辑的压迫者角色。
这样的人物写得相当之高级,令人想起谢飞导演在《香魂女》中塑造的香二嫂:同样是被压迫和压迫者的一体两面,同样是有关欲望和生育的女性议题。
这种变化是如此明显,使得《气球》比万玛才旦之前的作品都更加容易与观众共情。
此外,影片在视听体系上也有所改变。
万玛才旦第一次在影片中使用以手持长镜头为主的摄影风格,同时对有大量弱光环境下的场景,有着极为精细的把握,与《塔洛》的黑白固定长镜头,以及《撞死了一只羊》中油彩式的画意摄影都有相当大的区别。
导演在映后问答中谈到,他想通过这种视觉上的设计来传达片中所有人物的不安情绪,以区别于固定长镜头带来的压抑感觉。
手持长镜头带来的效果是更加写实和对时空统一性的更好再现,比如片中给羊配种的段落,水沟两边吵架的段落,以及在市场买气球的段落都完成得相当出色。
而更强调人与环境或风景关系的段落,如奔丧和送葬两场戏,导演对低照度下光线的精确捕捉则令人赞叹。
当然,一定要提到的还有片中“火中取书”那场戏,扮演尼姑香曲卓玛的杨秀措确实是真的把手伸进了火中抓出了那本烧掉一半的小说,并因此烧伤,这是堪比朱丽叶·比诺什在《蓝色》中用手划墙那场戏的“献身式”表演。
手持长镜头的视听体系也因为这场戏而得以成立,并变得十分必要,这也是影片的高光时刻,它具有着十分珍贵的,穿透银幕抵达真实世界的力量。
万玛才旦导演根据自己获花城文学大奖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新电影《气球》,在去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单元上就曾大放异彩。
许多专家教授和影评人认为,这是迄今为止其电影创作最高艺术水准的一部作品。
本文无意对这部电影做全面而深入的讨论赏析,仅从“气球”引发的几个关键问题来谈论观影后的感受和认识。
气球的象征与隐喻回首十几年前,万玛才旦北电上学时曾在中关大街上看到一只红气球在风中飘。
“像艾尔伯特·拉摩里斯的《红气球》、侯孝贤的《红气球之旅》”,这让他联想到一些发生在藏族故乡的事情。
这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家灵感和创作的缘起,而小说《气球》便由此孕育而生。
艾尔伯特·拉摩里斯《红气球》
侯孝贤《红气球之旅》然而,此气球非彼气球。
电影中的这只,是在计划生育的九十年代藏在卓嘎、达杰夫妇枕头下的避孕套,被俩儿子偷去玩耍时吹起的白气球,并由此引发一连串与世俗、宗教、怀孕、转世、生还是死相关的故事。
如果说白气球(避孕套)是阻断生命的墙,那红气球(孩子新奇的玩物)则蕴含了一种引入注目的热情和希望。
整部电影就被这两种色彩包围着(当然还有许多中间色或过渡色),并在现实世界和宗教信仰、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之间相互交织缠绕,引发严重分歧和内在的冲突。
万玛才旦导演的前作《静静的嘛呢石》《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等,无不是深入到藏族文化的精髓,深切关注和反映着藏族文化与现代文明的交融、影响与嬗变。
学者白玛措受万玛才旦新作《气球》的启发,还以《严肃的气球――西藏妇女生育观的变迁》为题,作为对西藏地区气球(避孕)的历史田野调查及研究。
2005《静静的嘛呢石》
2011《老狗》
2015《塔洛》
2018《撞死了一只羊》其调查中指出:“任何一个社会中,家庭的形成离不开各种习俗的存在,家庭亦或习俗也在随着社会的变迁处于一种不断重构的过程中。
当下,核心家庭越来越多成为游牧社区典型家庭结构的过程中,牧区的节育措施更多由女性实施,牧区的男性们似乎也‘需要将当爱情来临,严肃的戴上气球’作为一种新的习俗纳入这种变迁中。
”
电影不是论文,面对相同的事物,《气球》是用故事和视觉画面言说。
它把视角放在了更为普遍广泛深刻的细节上,以红白两种气球作为叙事切口,映照出国家政策、宗教信仰、灵魂转世在日常生活中的现实困境。
在万玛才旦看来,“他们一直就是那样真实地活着”。
在那十分出色的主题海报上,卓嘎怀抱红气球侧身站立,低头凝重地看着地面的达杰所停的摩托车,真是意味深长。
红气球像隐喻便象征卓嘎已经怀孕,而达杰却充满了沉重的烦恼,像一个面对生活无所适从的失败者。
电影摇晃的镜头,在流畅而粗砺的叙事下,不仅有着强烈的现场感,而且准确地表达了在风吹的草原上,面对气球所带来的集体焦虑、动荡的灵魂和内心世界。
为使气球的象征意义更为丰富和凸现,电影前段,当达杰发现儿子玩的气球是避孕套时,气急败坏地追逐着刺破了它(让他无此经验的老父亲甚为不解)。
除去因顾虑避孕套的私人伦理和社会负面影响外,更多是达杰拒绝身体自然权力的让渡;本应属他的快乐,是不允许孩子们偷窃并破坏的。
而这由避孕套膨胀而成的气球,显然是控制身体快乐的一道安全的阀门。
为了满足或替代孩子们对白气球的要求与迷恋,达杰终于在县城市场上买来系在摩托车上的大气球,像草原上的两团火,也似两枚跳动不安的精子。
只是那时的达杰,内心可谓五味杂陈,似乎缺少了此前那“种羊”般的野性。
当白气球进入日常生活后,转换为两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红气球”,呈现出在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冲击下其命运的大相径庭。
这就是在片尾故事即将收官之际:两个孩子手中飘扬的红色气球,一只破碎,意味着生活并不完美,抑或达杰夫妇等藏族在草原牧区面临的某种现实;而另一只则飞向天空,在众人的注视下越飞越高,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则代表着世人对未来的希望与想象。
导演为了更好的赋予气球深刻的象征或隐喻,镜头中还多次出现风吹凌乱的塑料袋,在草丛奔跑而被绳索伴倒的羊,以及暗黑的房间等等,特别是有的角色对话,总被中间物体或明或暗地遮挡。
这其实是以各种自然的场景,意在表达因气球而引起的人与人之间的烦乱、疏离、阻隔及陌生。
当然,气球(避孕套)涉及个人隐私,其间的情感无论如何强烈或严重,均犹如一条暗流涌动的沉默之河,似乎正面临着忠诚与背叛、生存与死亡、坚守或放弃的重大考验。
信仰和现实的冲突与选择万玛才旦的小说和电影,都在讲藏族故乡的故事,他几乎始终都在处理和平衡内心深处的宗教文化认同与现代传统文明的冲突。
他曾在著名批评家何平的访谈中说:“每个人物身上可能都有我的影子,但他们又不是我。
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在写作中,他们所要面对的就是我在现实中需要面对的,他们需要承受的痛苦就是我需要承受的痛苦。
”
万玛才旦导演但是,不同在于,他在面对“人类普遍性”中始终坚持着文化的某种“异质性”。
他并不自我设限,而是以超越民族、地域、文化的个体叙事来阐明“越民族的就是越世界的”。
我们看到,电影《气球》并没有刻意突出那种“藏民族”的标签式文化。
然而,藏族是一个有着自身宗教信仰的民族。
《气球》依然是以一个气球(避孕套)为线索,关于藏族灵魂转世、生命传承的宗教与世俗生活相生相伴的故事。
因而,其触摸的最核心问题便是信仰与现实的双重困境与冲突。
电影《气球》开篇不久后就直奔主题:藏族地区的草原、天空掠过的飞机、达杰奔驰的摩托车、爷爷手中的念珠、孩子用避孕套吹成的白气球、接种的羊群.....现代与传统在日常生活中非常自然地展开。
如前所述,万玛导演并没有刻意表现藏族宗教习俗,而是将藏族文化信仰与习俗通过故事融入在故乡的故事当中。
比如在爷爷给孩子搓背的场景中,顺其自然告知两个孙子,哥哥身上有和奶奶一样的“痣”,那是奶奶转世轮回的标志。
而随后的梦境中,魔幻的超现实主义画面出现:那颗大“痣”竟然被弟弟轻轻地从哥哥背上取了下来。
在他们天真烂漫地争抢过程中,这颗神奇的“痣”便不动声色地为藏族灵魂转世的“真实性”注释,并强烈的表明,这是亲缘关系至深的爱。
这颗“痣”,犹如一个独立的生命(“痣”就是奶奶啊),可以取下来并独立地依附寄托在新生命上。
这种对宗教的体认,无疑为即将到来的文化冲突打下了伏笔。
面对不确定性的世界,悲伤的事总会不期而遇。
带着大儿子出门还借种公羊时,达杰父亲突然离世,让家人悲痛不已。
在出殡路上的场景里,爷爷似乎就进入到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大儿子江洋的梦境:黄昏的青海湖边,在夕阳映照下云的色彩瑰丽多姿,“水面有倒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爷爷在水面的倒影里缓缓地走着”。
那隐约的“爷爷!
爷爷!
”的呼唤声,无法不让人期待在不久的将来就能与他在转世的人间重逢。
当灵魂脱离身体,转世的故事就自然天成,与世界无缝对接。
当避孕套被当成玩物遭到损毁,而导致防孕措施缺失的卓嘎意外怀孕。
虽然避孕是国家政策背景下的必要选择,但“生还是不生”在宗教信仰与世俗生活中却是一个严肃而重大的问题。
其中一方面,基于对可能严厉的罚款、三个孩子的压力、劳作的疲惫等的想象和判断,卓嘎准备放弃生育第四胎,并联系到医院打胎。
在具有深厚藏族文化的传统家庭,这个决定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卓嘎未曾料到,多年的恩爱在坚固的传统习俗面前竟如此脆弱。
另一方面,丈夫和大儿子更深信不疑(奶奶的“痣”已然做过充分铺垫),这个正在孕育的孩子十分清晰有力地“印证”了上师做出的预言,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卓嘎,应该且必须顺理成章地让他(她)出生,你不能让一个爱我们的“爷爷”无处轮回啊。
这种宗教习俗与现实生活构成了一个极端戏剧式冲突。
这不同于基耶斯洛夫斯基电影中的那种“道德焦虑”,而是更接近于阿斯哈·法哈蒂执导的《纳德和西敏:一次别离》中信仰与现实冲突对当下人们心灵与现实生活的抉择与影响。
阿斯哈·法哈蒂《一次别离》因此,不仅仅是愤怒不解的达杰一记响亮的耳光,又有谁会理解和认同拒绝亲人爷爷的转世?
拒绝亲人转世,就意味着拒绝民族信仰,拒绝民族信仰就是大逆不道,这完全有悖于根植在民族血脉的藏族文化精神。
显然,卓嘠的那个决定或者说那记“耳光”打破了家庭和谐,从此以后,达杰与卓嘎的幸福生活完全倾斜,陷入不可调和的巨大冲突和阻碍之中;现实平静被无情地打破,家庭因不同的民族价值认同导致某种程度的撕裂。
这正是万玛才旦导演仔细观察并深深体验到的藏族地区面临的无法克服的现代性两难困境,的确非常引人深思。
女性意识的觉醒与抗争在万玛才旦的电影中,虽然也有女性,比如《塔洛》,但那终究只是一个次要的角色。
而在本片中,我们从电影海报就可看出端倪:怀抱气球的卓嘎站在作为男人达杰的上面,她无疑是本片中真正的第一主角。
前不久,该片还参加了成都第四届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便可见一斑。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电影可以看作是一部具有民族文化标识的女性主义题材电影,它有意无意中触及到了一个极少被人关注的藏族女性意识的觉醒和抗争的重大议题。
2018《塔洛》我们知道,节育措施在传统藏族游牧地区并不普及,但在上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节育措施在牧区也被广泛推广和使用,牧区妇女的生育观逐渐发展变化。
同时由于社会的不断发展,现代文明和生活方式的对藏族区域的深度浸染(飞机、摩托车等),使许多藏族妇女在生育、生活上逐渐产生了自主意识。
特别是医院女医生言谈中“女人不要成为生育机器”,更是强化着女主角卓嘎对自己生育权中“不生育”权力的觉醒与主张。
在万玛才旦看来,“还是跟这个题材本身有关系,我也不是故意往女性角色或女性主义方面靠。
题材决定了故事的走向,也决定了人物在故事里面的位置,这样一个故事重点自然就会落在卓嘎的身上,通过比较大的篇幅讲她的困境、纠结,还有她的一点点那抗争意识的觉醒。
”(《气球》:意象、故事与困境——万玛才旦访谈)。
当然,万玛才旦也认为,其实,这种觉醒在藏族地区并非完全自主,“随着很多外来文化和现代观念的影响,她身上的女性意识可能会逐渐觉醒,但最终使她抗争的应该是综合因素。
可能外在的压力、经济方面的压力所占的成分要更大。
”的确,女性作为叙事主体,在万玛才旦此前的作品,乃至少数民族题材的作品中是比较少见的。
但他将故事置于时代环境与当下的现实中,并非纯粹只是为了表现女性这个抗争,而是通过女性这一特殊的视角,来全方位地从历史、社会、文化、心理等方面观察藏族人民逐渐变化中的思想观念和发展现状。
然而,“进入凡人生活的一切强大之物无不具有弊端”,至今我们还没见过哪个平凡公民的生活不受国家、民族、文化、观念等的深刻影响、规制。
强大之物可能是有形的,也可能的是无形的;在现实世界中,核心而共同的文化范式总会以一个国家和民族所特有的价值观去规范人们的日常行为和生活。
表面看,本片中的卓嘎并不想过在外界经济社会现实压力下的那种传统生活,她只是想拥有自已内心向往的那种朴素的生活。
这种冲突中的选择和反抗,在客观上,或许使卓嘎正好逃离了她自已都不清楚的那种被宗教习俗“劫持”的生活。
当然,我们还要看到,整部电影采用的是双线叙事。
那条副线是以卓嘎的妹妹香曲卓玛的红尘未了的爱情为线索。
影片中女主角卓嘎和妹妹香曲卓玛是当下藏族女性的两个代表,她们姐妹二人都有着并不彻底觉醒的女性意识,被周遭环境所压制而选择逃离。
早已剃发为尼的香曲卓玛对自己曾经的初恋情人仍然念念不忘,只那么一次偶遇,便可发现她虽皈依佛门,看似看破红尘,却仍凡尘未了、情愫未断。
而卓嘎内心却充满了矛盾和纠结,显而易见,卓嘎的女性觉醒也是不彻底的,或许动力是并非真正发自内心,而只是被外界环境压力所迫。
她对待妹妹及其“前恋人”德本加的方式,是与她自身抗争相反的一种压抑屈服的力量。
她把小说《气球》丢进火中(与电影同名,实属意味深长且有趣),并用谎言阻止了德本加与妹妹见面,这种粗暴的方式与其后丈夫达杰对她所做的如出一辙。
在某种意义上,她又扮演着一个遵从传统习俗和道德约束的角色。
这无疑深刻地揭示出作为女性在真实生活中的觉醒强度和矛盾心理,恰恰符合藏族故乡的平凡人性。
而最后,导演的高明之处正在于,卓嘎究竟是否打胎并无定论,而是给出了一个开放式的暧昧不明的场景。
但是,卓嘎作为承载藏族地区典型普通女性日常生活的一个代表,显然已经无法接受再生一个的现实。
她选择与妹妹一起出走,不管是否逃避,但至少表明她在当时面对宗教习俗与自身选择时抗争的决心,这是现代性对藏族地区产生无可避免影响的证据。
耐人寻味的是,在万玛才旦导演看来,汉藏观众对卓嘎最终究竟“生与不生”会有不同认识,犹如不同的观众心中有着不同的哈姆雷特。
但不管真实情况如何,即使在藏族家庭内部,有关生死、有关信仰、有关生活可能都有一定程度的分歧。
可见,从气球(避孕套)引发的藏族传统社会关系的渐次改变,现代与传统、新旧思想冲突,导致了文化内部的震荡断裂和失衡失序等问题。
外来的思想和价值观念的影响,使得藏族女性作为个体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
虽然她们可能还并未意识到,这种女性意识的觉醒,已然成为她们在自身现代性转型中的一种标志,而这种权利在面对受藏族文化长久熏陶的丈夫或家庭来说,必然猝不及防,并会表现出极大的不适应。
整部电影,以“气球”这一藏族特有的意象为线索来讲述,看似情节简单,实则相当复杂。
它以一个藏族家庭的悲欢离合为牵引,进入到藏族族群的个体婚姻家庭,通过气球(可理解为现代文化观念)、文化信仰、生育观、生死轮回、女性意识的觉醒,描绘出藏族人民所面对的处于现代生活的多样性、复杂性和矛盾性,甚至藏族现代性转型的困境。
尽管现代性在高原大陆被影响和浸透的进程相对缓慢,更多是和风细雨式的;但人们在收获新的幸福、甜美的同时,也必然面临着分歧、冲突、痛苦、烦恼以及无所适从的选择。
这部电影在习惯尘世和信奉皈依、在撕裂日常与笃定秩序、在压抑欲望与展现抗争之中,真实地呈现了整个藏族地区九十年代的生活图景和时代变迁,给予了我们面对精神信仰和现实生活的多种可能。
或许,正像那升空的红气球,犹如一曲热烈而柔情的生命之歌,飘散在风中广袤而辽远的草原上。
作者| 詹斌;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首发于“娱理”公号《气球》上映三天,票房300多万。
它是万玛才旦导演第三部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长片,讲述的是一个牧区藏族家庭里,一只气球——其实是避孕套,引发的一系列窘事,揭示传统与现代冲突及女性觉醒主题。
影片情节一波三折,视听语言流畅,每个画面的构图、色彩、运镜都很考究,被评为万玛才旦“渐显大师气象的作品”。
《气球》剧照这样一部艺术品质颇高、表达也并不晦涩的电影,为何票房如此惨淡?
不是拉踩,但数据显示的事实就是,观众宁可去看4.8分的国产烂片,或者5.8分的外国批片,也不愿意去看一部少数民族题材的国产佳片。
11月22日票房及微博口碑前几年,一部仿纪录片《冈仁波齐》突然爆火,金融、教育等各界精英纷纷包场“净化心灵”。
最近几天,康巴少年丁真的一举一动牵动无数人的心,他清澈的笑容满足了网友对藏区草原天空的想象。
但到了藏族作者讲述真正的藏文化故事时,票房却无人问津,形成一种怪异扭曲的对比。
丁真第一条微博吸粉34万,很多网友齐喊“老公” 万玛才旦是广袤的藏区走出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导演。
他和他带领的一个民族的电影浪潮,未来还有很长、很崎岖的一段路要走。
万玛才旦作品《撞死了一只羊》获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
几年前的一天,万玛才旦走在北京中关村,抬头看见一只红气球飘在空中。
一个故事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如果它不是一只气球,而是一个看起来很像气球的避孕套,在传统的藏族家庭里会发生什么故事?
在推行计划生育的藏区,如果遇上被活佛认定为转世的新生儿,该怎么办?
这不是凭空想象,藏族演员、歌手蒲巴甲讲过,他小时候真发生过误拿避孕套当气球玩的事儿。
在闭塞保守的年代里,与性相关的一切都被认为是羞耻而不可谈的。
《气球》剧照万玛才旦用十来天时间就写完了剧本,然后倒推回来写了小说。
又等了几年电影资金才到位,他用四十几天拍出了《气球》。
像万玛才旦这样几乎每一部电影都入围国际电影节的导演,到现在,找投资仍然困难。
搜网上新闻,还能看到当年还是“青年导演”的万玛才旦在北京青年电影论坛上陈述自己的项目《永恒的一天》,讲一天之内一个人四季般度过的一生,从少年到老年。
因为投资需求比他一贯拍的“小人物、小故事”稍多,直到现在,万玛才旦头发斑白,这部电影还是没能拍出来。
2009年的旧新闻,万玛才旦为《永恒的一天》融资所以这么多年万玛才旦养成了一个习惯:同时推进若干个剧本,哪个能落实投资,就先拍哪个。
“大家都是很专业的投资方,都清楚这样的题材在市场上的局限性,是一个能大概算出票房回收的项目。
我最近几部电影的投资方基本都没有金钱上的诉求,都是抱着一个支持的态度。
目前中国整个电影市场还是以汉语电影为主,你想打破这样一个局面,就需要付出很多,拿出好的作品,然后推广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万玛才旦说。
万玛才旦
万玛才旦是北京电影学院有史以来第一个学导演的藏族学生。
他童年生活的县城里已经有了很多汉族人,可以读到汉语的小说,看到革命题材的露天电影。
但电影对于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整个西藏连一家正规的电影制片厂都没有,工业基础几乎为零。
相比之下,文学就平易近人得多。
藏区的民间文学——包括口头文学和书面文学,其实非常发达。
人类历史上篇幅最为浩大、也是世界上唯一从公元前至今还在持续创作的史诗,就是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被称为“东方的荷马史诗”,2018年出版的一部全集就有8000多万字。
万玛才旦本科读的是西北民族大学藏语文学专业,毕业后在自治区工作几年后,又回学校攻读了藏汉语言翻译硕士。
那时候他天真地认为,既然藏语文学有如此丰厚的宝藏,拍成电影岂不是也很容易?
多年来也一直有人问他,藏文化有这么伟大的史诗,你为什么不拍?
万玛才旦“到电影学院读书,对整个产业、环境有了一个了解之后,你就知道很多题材都是不能拍的。
在电影学院那几年,伊朗电影给了我很多启发,如何去寻找讲故事的可能。
”万玛才旦说。
他先是到文学系编导班进修,后来又读了导演系的艺术硕士。
在北京电影学院,电影艺术的大门一下子向这位说汉语还带着口音的藏族小伙子敞开,他如饿狼扑食,几年内恶补了几千部经典电影,国内外都有。
他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往往半夜12点才回到宿舍。
黄亭子小区里经常有卖盗版碟的,沉甸甸装在牛皮袋子里,什么大师导演的合集都有。
学校里也有拉片室,按字母查找小卡片,一个片子交两三块钱,可以反复拉片琢磨很久。
青年时代的万玛才旦学校平均每周大概还会放两部外国片,有时会有主创来交流。
并不是每一部都拍得好,遇到烂片,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就毫不留情地发出嘘声。
有一些交流和比对之后,就能思考每部电影好在哪儿,问题又出在哪儿。
万玛才旦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2004年,北京电影学院希望学生能有机会使用彩色胶片练习,开始在全校征集剧本。
万玛才旦扎实的文学功底派上了用场,他很快递交了剧本《草原》,获得了用胶片拍片的机会,拿了奖,后来又把这部短片扩展成了长片。
那时候必须通过体制内制片厂才能拿到龙标,用胶片拍摄才能送进国际电影节,想拍电影,门槛真的不低。
《草原》海报
第四代导演谢飞是万玛才旦在校期间的老师。
谢飞2000年拍过一部藏族电影《益西卓玛》,改编自扎西达娃的小说,用的是藏族演员,拿过金鸡奖剧本奖,但因为少数民族题材原因,立项通过了却无法公映。
拍摄那部电影时谢飞就感觉到,因为语言和文化有隔阂,“原汁原味的东西无法克服”。
藏族的文化、藏族的电影,最终还是应该由藏族的编剧、导演来拍。
电影有有限的制作周期,非本民族的创作者,很难能在短时间内理解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的语言、文化、信仰、生活。
他者的目光要么是仰视,用神圣的光环进行美化,要么是俯视,以同情姿态描写落后,都难称客观深入。
谢飞电影《益西卓玛》剧照谢飞回忆,他是直到看了万玛才旦2009年的电影《寻找智美更登》后,才看清楚喇嘛究竟是怎么念经,藏人到底是怎么唱戏的。
“万玛才旦是我们大陆很不容易才出现的一位电影作家”,谢飞说,“法国新浪潮有了作者电影、作家电影,导演自己写自己拍,我们现在有了万玛才旦,他有独立作家的能力,他的所有电影都是改编自他自己的小说。
他对生活的观察大量来自藏区的普通人,将幻想手法、传统与现代、过去和未来有机融合在一起,越来越有自己的风格,越来越成熟。
我们应该爱护和支持这样的导演。
”
《寻找智美更登》工作照画过《西藏组画》的陈丹青也惊讶于,万玛才旦能如此执着地讲述那片土地上的小人小事,并且把每一部都拍得有趣且不一样。
他说《寻找智美更登》是他近几十年看过的最好的爱情故事,“看完就受不了了,这家伙太牛逼了。
”万玛才旦天然有一种在文学和影像之间自如转换的能力。
读他的小说会觉得情节生动、笔法朴素,而他的很多电影都是改编自精悍的短篇小说,他能很快把一个凝练的文本拓展出深度和厚度来,并且完全转换成非文学性的影像思维。
比如他早年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等片会让人想起阿巴斯、布列松的写实风格,到了《塔洛》,他用了极其考验耐心的固定长镜头。
《撞死了一只羊》则被一些人说受到了监制王家卫的浓烈风格影响——万玛才旦本人坚决否认这种说法。
《气球》变得又不一样了,吕松野的手持镜头配上藏青色的调色,给人焦虑不安的感觉。
《塔洛》剧照
万玛才旦执导、王家卫监制的《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气球》剧照万玛才旦没有固定风格,他永远在变。
每种下一个故事的念头,最后都能长成一部风格迥异的电影。
万玛才旦非但不是纯粹的现实主义导演,还很善于运用超现实手法。
在《气球》里,小儿子的后背上有一颗痣,跟过去他奶奶背上的痣一样,于是小儿子就被全家人认定为奶奶的转世。
电影里有一个梦境:一只手把那颗痣拿掉了。
仿佛孩子终于摆脱了信仰、轮回给他戴上的枷锁。
还有爷爷去世时,梦境中的孩子提着油灯声声呼唤,天国般梦幻的天光云影倒影在水面上,爷爷的身影再也寻不见了。
万玛才旦说,这些超现实的手法跟他背后的藏文化是有密切关联的。
藏文化里天然有超现实的部分,就像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藏区很容易被接受。
加西亚·马尔克斯会认为自己写的是魔幻现实主义吗?
不,他写的就是拉美的现实主义。
《气球》剧照万玛才旦的舅舅是一位僧人,从小他就被舅舅告知,自己是舅舅的爷爷的转世。
他曾经对此也深信不疑。
他从小在藏文化中长大,所有的认知、价值体系都建立在此上,连名字都与宗教有关。
藏族又是世界少有的全民族都信仰宗教的民族,宗教信仰、轮回与救赎观念会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所以有人说万玛才旦所有作品背后都有同样一个东西作为支撑,那个东西叫做慈悲。
但后来到北京上学、工作、生活后,万玛才旦的认知受到了另一套体系的猛烈冲撞。
他开始对自己的文化、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进行反思。
他借卓嘎,《气球》里那个朦朦胧胧觉醒的藏族女性之口,问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活佛错了呢?
《气球》剧照,意外怀孕的姐姐和出家为尼的妹妹现在的藏区跟几十年前已经大不同,也开始了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
很多藏族普通人、知识分子也会开始思考自身文化的优势和局限。
以前的藏族人汉语很差,但现在为了务实的找工作需要,很多藏族孩子普通话说得很好,反倒是藏语已经不大会了。
万玛才旦也很多年没用藏语写小说了,一些读者对此表示生气。
“你现在还相信自己是舅舅的爷爷的转世吗?
”“嗯……一方面相信,一方面也会反思。
”万玛才旦说。
那个梦中捉痣的小男孩,拍的其实就是纠结的、困顿的他自己。
《气球》剧照
零几年的时候,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为万玛才旦做了一个个人影展,提出“藏地新浪潮”的概念。
藏地新浪潮不像法国新浪潮、台湾新浪潮那样,是一群导演共同发起的一场电影美学运动,更像是业内对一种新鲜现象的关注和概括。
毕竟在万玛才旦之前,大家能看到的藏族题材电影实在是太少了。
没想到十年之后,在万玛才旦周围,竟真的涌现了一批有实力的藏族导演、演员、幕后,一些非藏族创作者也开始从事藏区题材创作,形成一股作品浪潮。
而万玛才旦,就是这股浪潮的“领军人”。
万玛才旦万玛才旦到北京电影学院的第二年,就鼓励松太加也来电影学院学习。
松太加以前是画画的,万玛才旦建议他先学一些电影基础,然后去进修班学摄影。
松太加跟着万玛才旦,担任了《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的美术师和《老狗》的摄影师;
《寻找智美更登》工作照,中为松太加,右为万玛才旦德格才让原先是万玛才旦的同学,自己会作曲,唱歌很好听,万玛才旦建议他去录音系读了两年,成为“藏族第一个录音师”,然后担任了《寻找智美更登》等电影的录音和原创音乐演唱者;89年生的拉华加是万玛才旦朋友的弟弟,一开始不想上大学,一心想学电影拍电影。
万玛才旦拒绝了他,让他先读了藏语言文学专业,然后再去电影学院学习,后来做了万玛才旦《清水里的刀子》《塔洛》的执行导演。
这群年轻人都有相似的成长路径——他们在原本各自的长项基础上,到电影学院选择一门技术工种学习,然后进入万玛才旦的剧组积累经验,成为幕后骨干力量。
而他们的现状也出奇一致:都转型独自做了导演,且已经有了不错的成绩。
松太加的《河》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阿拉姜色》获上海电影节评委会大奖,新片《拉姆与嘎贝》入围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拉华加的《旺扎的雨靴》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还拿到了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德格才让的《他与罗耶戴尔》不久前也在平遥影展进行了展映。
万玛才旦三位“学徒”的导演作品《阿拉姜色》《旺扎的雨靴》《他与罗耶戴尔》电影学院的第一位藏族导演万玛才旦,就这样成了藏区有电影梦想的孩子迈向电影专业的一道桥梁。
很多家长会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找到万玛才旦,请他帮忙出主意。
万玛才旦的心情有点矛盾。
一方面他很欣喜有越来越多藏族青年想要加入电影行业,拍出纯粹的藏族题材作品,但另一方面他也见到很多失败案例——有些年轻人既没美学基础也无实践经验,梦想一步登天做导演,好像这样很容易、很风光。
结果因为没有一门能保障生存的手艺,在北京待不下去,只能悻悻回老家了。
就像在电影学院里,无论哪个专业的学生终极梦想可能都是做导演一样,在电影这条修行路上,总有人缺乏必要的耐心。
今年51岁的万玛才旦,不过才公映了他的第7部长片,也依然在为投资和票房焦虑。
谢飞说希望有一天,万玛才旦可以拍出更宏大、更厚重的作品,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万玛才旦一个人要面对的问题。
让少数民族电影脱离边缘地位,让纯正的、而非他者想象中的民族文化被大众理解,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藏语电影虽小众,但也有“自来水”。
以上为部分网友设计的《气球》海报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第一次看电影里的接吻镜头,忘了是哪部电影了,那就是一个很混沌的时期。
当时还有一些关于性普及的小说、手抄本,大家都偷偷摸摸地看,像在看一个黄色录像。
其实从人的原始的直观上来看,‘性’是充满想象力的。
”“我看自己电影创作的时候,它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好像挺乱的,突然我要试一下这个,又试一下那个。
”“光看那些(新导演的)剧本也会花很长的时间,你剧本写得不好,那我是没有任何的愉悦感的,还不如自己读个小说。
但我一般都不拒绝,就是得看吧,看完之后还得聊一下,所以就花去很多精力。
这对我个人创作肯定有困扰的,我当然是希望不要做这么多的事情,让自己更专注一些。
”万玛才旦,十年来华语导演里最具开光气象的一位。
导演万玛才旦以《塔洛》《撞死了一只羊》和11月20日全国上映的《气球》三部作品为例,主题表达欲、戏剧感、影像感、现场控制力、审查平衡力,全部直线上升。
光环闪耀,同时照亮了藏语地区新生代独立电影的生态。
拉华加、德格才让、久美成列、卡先加、洛旦等一大批藏地独立导演陆续有了自己的处女作。
万玛是领袖,他是和善的、含蓄的、佛性的,被赋予了文化使命感,并且可能很难在短期里遇到一位同赛道的竞争者。
但是,人无完人,他一定也有隐蔽的、疲惫的、无奈的一面,他是否有被无形的人际约束和既得的文化气氛绑架的可能?
而从他个体内部来看,万玛导演走到今天,他所触及到并掌握的一切电影认知,是偶然的,还是有所计算,或者是一件良性的熟能生巧的事?
他领衔的藏地新浪潮,为什么会发生在今天?
上周,在《气球》北京MOMA百老汇影城路演的前夕,我和万玛才旦导演深聊了一小时。
他给了我很多具体的答案。
01.回顾整个创作历程,你最原始的文本思路是什么?
这个问题是从《塔洛》开始,到《撞死了一只羊》,再到《气球》,大家问的最多的一个。
其实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转变,我就是想这样表达。
题材上的设计,在小说里就有了,那电影是有一定要去外部环境的这样一个局限性。
之前是不知道,我能拍什么题材,你文化的、历史的题材特别多,比方说史诗就在藏地很流行。
我刚到电影学院学编导的时候,也写过一个与历史混搭的故事,一个史诗叙事。
我和很多人提过,那个剧本就叫《吐蕃秘史》,那个历史阶段就是一切都为了成为赞普(西藏王)。
松赞干布统一全西藏,有点像秦始皇,创立文字,统一度量衡,政治、经济、文化达到了一个高度,佛教也达到了鼎盛。
后来到了赞普朗达玛,他意识到佛教对藏地多方面的影响,发起了灭佛运动,把佛寺都摧毁了,历史记载,僧人当时被强迫屠宰,佛教分崩离析之后,很多修行者逃到比较远的地方,离开了文化中心。
再后来,拉隆刺杀赞普朗达玛,这就到了《五彩神箭》里的人物,他修行了很多年,找到一个接近王的办法,像荆轲刺秦,这就是佛教的复兴运动。
这都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它有一种魔幻性,像《魔戒》一样,所以我当年看《魔戒》就很有感触,太像格萨尔王,一个史诗巨作。
北电上了一年后,你对当下创作的环境,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包括制作的方方面面,觉得《吐蕃秘史》我是不太可能拍的——那只是一个你想象中可以拍的电影,只是一个愿望。
所以我把目光关注在现实题材上,当然你知道这也是伊朗电影给我的启发。
到现在,还有很多藏族人问我,你为什么又拍现实题材,你为什么不拍《格萨尔王传》?
你啥时候拍《格萨尔王传》啊?
我就很无奈,哈哈。
02.你在创作上的分割线是什么?
突围审查的办法在哪?
我觉得是《塔洛》,但不能说是分割线,就是风格上有不一样的地方。
电影创作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偶然性,《塔洛》这个剧本在《五彩神箭》之前就写完了,而《撞死了一只羊》在《塔洛》之前就写完了。
只是当时就是拍不了,如果拍了,那我觉得它的风格或者形式就是现在这样的。
我希望我能够准确地找到,能够赋予内容的形式。
那为什么偏偏《塔洛》可以走到那个形式,就是因为这样一个人物,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的,世界观非常简单,非黑即白,所以形式的选择就变得很重要。
有人也问,这次怎么不拍藏区艳丽的风景了?
用黑白,就可以聚焦在人物上。
你问《塔洛》开始突破审查上的探索,其实,我一直都有。
你写个《吐蕃秘传》,肯定能通过的嘛。
那就得想,什么样的题材可以通过。
比如说有一个政策,你怎么才能适应它。
你写一句台词,可能就一句话,但你怎么写,怎么表达,才能通过。
但我并不会在这投放很多精力和智力,有时候,它成了一个下意识。
这是一个研究的过程,是熟悉的过程,认知的过程。
所以在了解的这个过程中,又是伊朗电影给我很多启示,关注普通人,它是容易通过的,容易拍的,渐渐地,我寻找到这种方法。
另外,就像我做藏族题材的电影,涉及到很多的信仰、宗教和藏文化,如果只是面对藏族观众,这些其实完全不用交代,但你的一个出发点是除了藏族之外,希望更多观众看到,所以你就得做这个工作,寻找一个人物,他对藏文化之外的观众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你必须把他体现的一个精神,融入到情节里面。
那这个难度跟面对审查的难度,我觉得也是差不多的。
万玛才旦在片场03.连着两部,超现实影像感到底从何而来?
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以为,《撞死了一只羊》是王家卫做监制,所以我就往他那边故意靠,受到他巨大影响什么的……其实完全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前期在剧本上讨论一下,拍摄时他也不可能到那么高的地方,他就没有到过现场,所以他在影像感上对我基本没影响。
从我的认知上说,《撞死了一只羊》那么荒诞的故事,有点超现实、寓言性的设定,你不可能再用以前写实的方法去拍,所以构图上就做成梦境一样。
《撞死了一只羊》牵涉到梦,那怎么进入这个梦境,就需要一个入口,我和摄影师吕松野也不想把它拍成连环画似的,突然一下就进梦里了,被框住,太直白。
你必须得拍出梦的质感,它需要讲究的,所以我们在拍的时候,就在那个湖面上看到这个车的倒影,那是一个虚的影子,那梦本身就这样的虚幻,不确定性,所以镜头就从卡车上拉下来,落到湖面上,那就成了车的倒影,这时候金巴下来,他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穿上了杀手的衣服,走过去,就直接进入了梦。
还有结尾,我突然觉得加一个飞机进去是挺好的,那么超现实的表现,这后面是有支撑的,古老西藏有一个寓言,就说当马在天空飞,鸟在地上行走的时候,那这个世界的末日也到了,这个寓言对我影响特别深。
所以想到这个之后,就觉得飞机闯进来是一个特别好的画面,主角本身要去天葬台,做那样的一个仪式,他看着秃鹰飞向天空,突然再次抬头,秃鹰就变成了一架飞机。
一个很虚幻梦境的故事,突然就跳了出来,来到了当下。
就像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这样才算梦,你得现场去找,就像灵感一样。
记得前年带《撞死了一只羊》去威尼斯电影节,有一篇影评挺有趣的,他说这是手工魔幻片。
做特效我们也没这个条件啊,哈哈。
《气球》里也有很多这样的灵感,但《撞死了一只羊》结尾水的倒影,和《气球》里水的倒影,其实是没有表达的延续性的,那就是一个拍摄方法。
就像《气球》里卓嘎看着水面的那场戏,你要传递她那种纠结的状态,直接拍面部表情特写是一个方法,但太直白了,所以就拿一个水盆。
你这时候必须得现场安排一个情节,可能剧本里面是没有写到的,她肯定要给那个母羊倒水,拿着一个水盆,看到这个医生过来,她跑,水洒出来,然后放在地上,最后拿着避孕套出去,看着刺眼的阳光。
《气球》,图片来源法语版预告片那从我自身来看,它可能是我以往文学风格上的延续,它肯定不是刻意的,包括现在它好像慢慢地从这里开始做起来了,好像到了《气球》,又做了一个话题,又一个题材,其实完全没有(顺撇),《气球》这个剧本,我在北电的时候就写完的,当时剧本递不上去,投资也找不到。
04.连续三部涉及性与信仰的表达难度,心态上是不是一直是往前闯?
闯的感觉肯定一直都有的。
写小说的时候已经30岁了,那时候就有很多表达嘛,对信仰的一个讽刺,一直都在。
但是拍电影,你完成这样一个表达,或者你能拍这样一个题材,你需要很多的机缘。
这几年拍不了,那可能突然过了这几年就能拍了,它有这种偶然。
写小说的创作规律是很清晰的,就是那个脉络,它是可以研究的。
但我看自己电影创作的时候,它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好像挺乱的,突然我要试一下这个,又试一下那个。
同时也造成了很多的误解,好像我一直在关注现代和传统的这样一个关系。
那这个你在面对当代的藏族题材的时候,必然会带到,你肯定会带到生死、轮回、慈悲这样一些观念。
我不是刻意要带,就是它生活里本来就有。
你说你对《气球》里大儿子那段象征轮回的痣被抠掉,追到沙漠里那场戏印象深刻,我觉得,它是一种反思,像我从小就在那样的信仰,或者文化环境中长大。
然后你出走了,接触了另一套教育系统,所以你对自身的文化有一个反观,甚至有一些迷信的态度去看的。
那到底是要革新还是保留,这个可难了,这个可能是最纠结的地方。
我肯定会做出一个决定或选择,就像这个女性一样,她处在那样一个困境当中,她这个困境是来自信仰和现实双重的困境,两难,所以你要让她选,打掉孩子还是生下来,那肯定很难嘛。
如果没有这个信仰体系在影响她,那很简单啊,你有现实的压力,那可能就拿掉了。
要是不在那个年代,之前或现在,《气球》这故事也不成立。
其实我很难对“性”提出更有建设性的讨论,它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要么觉得它是羞耻的,要么觉得它是正常的,或者伟大的。
那“性”在藏地可能就相对是一个隐私的话题,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心里有一个羞耻、忌讳的感觉,汉地可能早就没了。
我大概在中专的时候,看过陈佩斯演的一个很火的电影,叫《出门挣钱的人》,面有一个桥段,就一堆年轻人在谈恋爱,谈恋爱就会唱拉伊情歌(流传在青海、甘肃、四川等广大安多方言藏区的一种专门表现爱情内容的山歌艺术),然后他父母就在旁边偷偷笑。
大家觉得很假,就不可能批判,也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吧。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男女的事情,很多民间故事也有爱情,但你可能就不知道男女关系是什么,就像《气球》里的小孩,避孕套是做什么的,认识的深入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大概到了初中阶段,你就有了性意识了,你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身的这种性觉醒,也不能说觉醒,就是懵懂的性的意识起来了。
那时候你可能看到一些西方的裸体的油画,佛教里也有,当然他们所指的意义不一样,但也有那样的形象。
其实这样的东西不多,当时全社会都对性是禁锢的,反而你就对这东西更好奇。
第一次看电影里的接吻镜头,我忘了是哪部电影了,那就是一个很混沌的时期,对观众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刺激。
当时还有一些小说,手抄本,关于性普及的,大家都偷偷摸摸地看,像在看一个黄色录像。
现在就司空见惯了,其实从人的原始的直观上来看,“性”是充满想象力的。
性羞耻在藏地还是比较普遍的,前两年《塔洛》上映的时候,我们做了一个推广曲,歌曲的中间就用了一句塔洛唱的拉伊,就有很多藏族人跟我反映,他们没想到突然会唱起拉伊,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所以你看到《气球》里有很多设置,医院里面,她说要避孕套,要做绝育手术,就通过中间的一个隔断,形成了一个窥视的视角,就好像有人窥视她。
还有小孩拿着这个避孕套吹成的气球进家里,大家都在吃晚饭,当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这个老人还问了女儿一句,这是什么?
女儿就羞坏了,跑掉了,到现在没有回来。
虽然有些夸张,但确实就是那样。
至于从小孩子玩避孕套到轮回信仰破碎这个因果逻辑,我可以说,在创作的时候,我不会太深入地想这些,就是一个本能,一个直觉,我就写下来了,可能是潜意识里想表达的东西,慢慢出来了。
它不可能提前有这样一个主题,然后让你根据这些素材去提炼这个主题。
我只是对这些生活比较熟悉,善于去组织。
05.那你自己还处在与现代的抗衡中吗?
我自己的态度是这样的,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但不会完全排斥。
就说写作,以前都是手写,特有感觉,然后大概就到了电影学院后,开始放在机器上打字,一开始肯定没什么感觉,那慢慢慢慢你就适应了,现在就很少手写了。
我在阅读上的习惯一直没有变的,就是看书,看书很舒服,看屏幕就没有翻书的感觉。
看电影也是,它肯定是具备一种仪式感的,尤其在胶片时代,露天银幕,你装上胶片,大家都在期待,突然一道光亮起来。
我的短片《草原》,还有长片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都是胶片拍的,往后就是数字了。
其实所谓的现代性,对藏地人来说,一直是一个困扰。
杀生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佛教提倡不杀生,杀生是死罪里最大的一个罪。
那对老百姓来说就是一个两难,他会强调杀生是罪,但现实生活你又依靠羊来生存,你的食物,你所有的经济收入,都依靠这个。
所以有些人故意把狼放出去,让狼咬死羊,再吃这个羊肉,这样就规避了杀生,但荒诞的东西就出来了。
有些牧民一辈子养了几百只羊,完全没杀过羊,他也不卖,他觉得卖了会被屠宰,那你养那么多羊,对自己现实的生存,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啊。
要么是老百姓一个自主选择,要么那就只能是这个状态了。
所以大家也在批判这个东西,不能这样。
06.怎么看你推的新导演也在拍相似的宗教题材,以及藏地新浪潮领袖这个身份对你的影响?
这要看题材有没有意义。
藏地题材很多,一旦你要拍成电影,就会更加严格地去看待这个题材,它到底适不适合再拍出来。
所以我筛选题材的这种目光,可能要更加的严格,以前觉得这些都是可以拍的,但这部分的表达,可能已经做过了,你再表达就没有什么意义。
今年平遥那部《他与罗耶戴尔》,你说它在信仰上的质疑更彻底,我觉得他是一个理性的质疑和反思,有些质疑是感性的,那我可能就帮不了你。
平常的信徒中经常会产生这类问题,他做买卖,或者考学,遇到些挫败,可能就改信另一个教,改去拜一下财神,他们是对信仰没有太多了解。
最早有人问我,你皈依了没有?
这是一个很可笑的事情,我从小就在一个宗教的氛围中长大,我的名字都和信仰是有关的,你问我皈依了没有?
至于“藏地新浪潮领袖”这个说法吧,我希望大家还是把我还原为一个纯粹的创作者,不要带“藏族”这样的(前缀),不要带族裔或地域的,限定的一个称呼,也不要带太多的那种(追捧),从创作的角度看我的作品就好,这个是我期望的。
现在多少肯定有一点负担,你要监制一个年轻导演的作品,就会付出很多的精力,从创意阶段,到拍摄,到最后电影节发行,都要参与一下。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可能付出的精力比自己做一部电影还要多。
光看那些剧本也会花很长的时间,你写个剧本,托个人找我,让我看一下,还是长片的本子,本质上来讲,你剧本写得不好,那我是没有任何的愉悦感的,还不如自己读个小说。
但我一般都不拒绝,就是得看吧,看完之后还得聊一下,所以就花去很多的时间精力。
这对我个人创作肯定有困扰的,我当然是希望不要做这么多的事情,让自己更专注一些。
我自己还有关于汉族和城市生活的题材,很想做,尤其是藏族人在城市的生活,我更有兴趣。
现在有一个大概的故事,目前很难和你聊得很清楚。
当然,基于藏族电影的现状,我还是会对此有一点责任感,比如说你怎么让这个题材,这个领域的电影能够再好一点,把当下藏族人的处境、情感,再准确地呈现出来,这个是有一点责任感的。
*本文首发微信公众号:第一导演(ID:diyidy),欢迎关注。
首发于公众号“影探”公号ID:ttyingtan作者:黄四郎转载请注明出处
>>>>藏地新浪潮《气球》是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又一部自编自导的电影作品。
本片曾在去年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地平线单元,在国内各大影展上,更是拿奖拿到手软。
万玛才旦曾经,他是一个时代的开创者。
2002年,他拍出了小成本电影《静静的嘛呢石》,成为了藏语影坛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自此,以藏族人的身份,探究藏族文化与当下社会的关系,成为了万玛才旦作品一以贯之的主题。
《静静的嘛呢石》如今,他也是一个领域的开辟者。
在戏剧性的故事,与深刻的主题外,万玛才旦还给作品包裹上了一套“超现实”外衣。
2016年的《塔洛》,被万玛才旦赋予了黑白影像的厚重感。
2019年的《撞死了一只羊》,更是在监制王家卫的点拨下,呈现出强烈的迷幻质感。
左图:《塔洛》右图:《撞死了一只羊》强烈的个人风格,也被业内美誉为“藏地新浪潮”。
这位文质彬彬的四字叔叔,总能用诗意的镜头,去描写接地气的故事。
>>>>气球与羊威尼斯电影节上,《气球》曾被电影史学家让·米歇尔·付东盛赞为“本届最美的电影”。
《气球》的美,不仅体现在美轮美奂的藏地风情上。
它更是电影创作中,写意与写实的平衡之美。
写意是感性的,写实却是理性的,能将两者兼容在同一部电影中,并不容易。
本片却完美的做到了。
手拿“气球”的孩子在羊群中奔跑先说写意。
顾名思义,“气球”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意象——在大人眼中,它象征着安全套,象征着女性的子宫。
在孩子心里,它又是童趣的代名词,是至纯之物。
透明的气球,总能亮到反光。
而不同人看到它,映出的,又是不同的模样。
本片结尾,大红气球飘在了空中,所到之处,迎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都与“气球”或多或少发生了故事,但心中所想,却并不相同。
这种基于同一意象引发的多义性,浪漫至极,余味悠长。
片中的另一个意象,则是羊。
与前作《撞死了一只羊》相同,片中的羊,正代表着人。
片中,女医生曾用种羊比喻达杰,暗指其精力充沛,性欲旺盛。
达杰捉羊而母羊正是对女主卓嘎的指代。
配种前,达杰曾将一只母羊单独拎出来,放在一边待宰。
用他的话说,这是只已经没有生育能力的废羊,留着已无用处。
在将女性视作是生育工具的传统文化中,这样的说辞,无疑代表着对女性的暗贬。
再说写实。
万玛才旦的妙笔在于,即便是超现实的镜头语言,也一定会包裹着接地气的社会表达。
《气球》海报上,就已经提出了本片的核心矛盾:“信仰与现实将如何抉择?
”
在藏族文化中,轮回转世是最核心的信仰。
本片最大的冲突,正是因家人笃定即将出生的儿子是爷爷的转世而起。
家里的大儿子江洋,天生就有一颗大黑痣,与早年逝世的奶奶一模一样。
无论爷爷还是江洋,都对转世之说笃信不疑。
但不久后,两个小儿子却做了一个梦。
他们将哥哥身上的黑痣抠下,顽皮的向前跑,哥哥江洋则在后面追,拼命想要拿回黑痣。
两个小儿子这梦看似费解,但若细心解读,不难发现:小儿子尚且年幼,三观仍未建立,尚未对信仰产生意识。
在如今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他们的内心深处,早已对传统观念产生了怀疑。
所以,他们才会抠下那颗痣,想把它丢弃在别的地方,消除灵魂转世的说法。
而哥哥江洋,则代表着已经接受了传统观念的少年。
在影片最后,也正是他的劝阻,暂时遏制了母亲想要堕胎的想法。
所以在梦中,他才会一直追,想要那回那颗表面属于自己,实则属于传统的黑痣。
大儿子 江洋自幼生长在传统藏区,长大后又在北京读书的万玛才旦,正是在用这具有魔幻色彩的梦,表达着自己对于信仰的困惑。
科技愈加发达,祖国愈加昌盛,现代文明不可避免的闯入了藏族人民的生活。
可面对着与传统相悖的现代理论,他们也陷入了迷茫的抉择。
是拥抱现代,还是皈依传统?
这两种不同的思潮,无疑撕裂了如今的藏区社会。
爷爷质疑电视节目中的现代科技>>>>女性视角如果说,上述关于信仰与现实的矛盾,只是这类电影的常规操作的话。
那么万玛之所以是万玛,则在于他的升华。
《气球》是一个关于女性的故事。
女主卓嘎面对生育绑架,不惜以一己之力反抗传统,只为那一丝觉醒的萌芽。
卓嘎与丈夫有着巨大分歧卓嘎面临的阻力,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大。
据调查分析,传统游牧民族,曾长时间保持着极高的生育率。
从六胎到十几胎不等,女性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毕竟在藏族文化中,怀孕是上天的恩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阻隔的。
正因如此,安全套等计生用品在藏地的推广中,曾经遭受过重重阻力。
女医生劝说卓嘎这是一个发生在藏区的故事,却绝不仅仅是一个藏区的故事。
《气球》打破了少数民族身份的桎梏,探究了一个全球性的命题:女性长久以来都被生育绑架着。
卓嘎质疑信仰本片发生的年代,导演并未明确说明。
海外放映时,为了方便外国观众理解,万玛特别注明本片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
可是,片中电视所播出的试管婴儿新闻,发生在1978年。
而结尾卖羊时候用到的人民币,则是1999年才正式发行的第五代货币。
在四郎看来,这并不是一个bug,而是有意做出的朦胧性。
发生在哪个年代,无所谓。
因为女性所遭遇的困境,无论何时都没有被解决。
文/黄四郎
▶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风格总是那么的简洁素净,像是在一块白布上轻描了几笔,静待墨汁四散开来,就成了一幅作品。
《气球》的观感依旧是那么的浑然,卓嘎、达杰、卓玛是万玛才旦点下的三滴墨,孩子、老师、医生、羊、摩托车、气球,都是四散开来的衍生,它们一起构成了“一梦一重境”的《气球》。
《气球》中有三场梦,这三场梦又形成了三重境:第一场梦——爷爷去世后,孙子梦见爷爷走在前方,无论如何呼喊爷爷都没有回头,怎么追也赶不上,爷爷的身影倒映在水泊中,仿佛在天空行走一般,这是影片描述最详尽的一个梦,与后续的剧情结合起来,不难发现这么也是一个具有宗/教色彩的梦,前行的爷爷与消失不见,有着轮回转世的意味,所以这一场梦是一个刻意为之的暗示的梦,暗示着现实生活与宗/教信仰家;将会发生冲突;第二场梦——卓嘎梦见自家的两年没下崽的母羊怀孕了,这个梦境仅由卓嘎的语言叙述,没有画面,映射着卓嘎对于可能怀孕的恐惧,同时又给影片增添了一份“轮回”的宿命感;第三场梦——气球飞上天,众人抬头望向天空,仿佛一同进入梦境,这是在卓嘎打/掉孩子后(亦或没打,全靠个人理解,我选择相信卓嘎坚持打掉了),达杰给孩子买了影片开头承诺的气球,两个孩子玩耍着气球就这么飞了,这个众人的梦境很像《树先生》最后的红/色迷梦,飞起来的气球飞得越高离破灭越近,村民奔跑的越快就离根越远,所以第三个梦境在讲未来的不真实,也许万玛才旦内心期待着,但苦无方法,只能借用向死而生的表达方式了吧。
▶卓嘎还会回来了吗,待入梦,也许你会有答案…
自打机器的轰鸣声震破田园的宁静以来,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碰撞就成为了文艺作品中经久不衰的主题,尤其是在对于传统程度更深、现代进程更快的少数民族,这种碰撞就更加激烈。
藏族电影《气球》中,一只不起眼的避孕套,作为现代文明的标志性物件,居然引发了家庭乃至邻里间的巨大纷争。
表面上,它被主人公达杰家的两小儿吹成“气球”,赤裸裸地出现在传统的牧民们眼前,引起牧民们对于性欲的羞耻感;内底里,它引发的是人们对于生育这件事被限制的恐慌感。
当转世的荒谬与节育的要求作为双重压力压向女主人之时,现实中的她最终选择了屈从传统,气球最终成为了飞向天空的未来希冀。
蒙族电影《白云之下》里,男女主人公分别作为现代与传统的象征,直接展开了面对面的角力。
男主人公被繁华的现代文明所吸引,总是想着要出走牧区奔赴远方,为了心中这个热切的希望,他卖了一只又一只的羊,换来了装载他理想的破车。
而女主人则满足于宁静淡泊的放牧生活,面对老公不断对她的洗脑,不为所动得甚至有些固执。
然而,牧区生活就是真正值得留恋的世外田园吗?
不见得,君不见正因为牧区地处偏远,才导致她风雪之夜去医院的路上流产。
而男人一心向往的外面世界,难道真的会像他所说的那样,“我找个活干,就能养活你”吗?
歌词里早就唱过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却也很无奈。
因此,该传承还是该抛弃,这是个探讨不尽的问题。
恰巧,今年的金鸡奖上,又一部同类题材的黑马之作进入了人们的视觉,同样来自藏族导演的《黑帐篷》,同样讲述牧人在时代变迁中的困惑和迷茫,再一次令人关注起传统与现代的矛盾议题,在可预见的未来,它还将在导演的镜头里、作家们的笔下,被反复探讨,反复述说。
有一天,女人或许可以用她的“强”去爱,而不是用她的弱去爱,不是逃避自我,不是自我舍弃,而是自我肯定。
——波伏娃“可见之人,可见之物只有作为意义的符号出现,才能成为电影艺术的因素”。
影片中编织着符号与意象的密码,共同构建一张密而精巧的符号之网,展示了女性的苏醒之路。
卓嘎与母羊:从压抑到觉醒电影多次暗示,卓嘎和母羊存在某种关联。
母羊与卓嘎最主要的连接是“生育”功能。
卓嘎在家中育有三子,并怀有第四胎,可称之为“生育机器”。
母羊的的生殖功能成为其存在的唯一理由。
电影中,母羊两年未下崽,已经被视为“无用”,只能将其卖掉保证收益。
而卖母羊的收入则是为了供孩子江洋上中学,从生到死,母羊一直处于一种被支配和被牺牲的状态。
卓嘎生养小孩、照顾老人、管理羊群和处理家务琐事,都成为女人生活的日常和日积月累的重担。
当然,电影中其实并未苦大仇深的刻画女性被压迫的状态,而是一种基于日常生活的平淡展示。
梦见母羊产小鹿的胎梦,也预示着卓嘎的孕育。
为维持家庭基本生活,卓嘎主动避孕,要避孕套甚至结扎,来对抗最原始的男性生殖力量。
而女性意识的觉醒与现代化的医疗科技有关,结扎、避孕套等计生用品和医疗手段,也是帮助卓嘎更好保护自我的一种方式。
在藏族地区和藏传佛教的影响下,生育是一种至高的使命,因此,卓嘎避孕、流产也是对传统和宗教的反抗。
卓嘎的努力就是对男性生殖力量和权力施加的接纳,承受与消解。
卓嘎去卫生所验孕时,镜头反复展现一只被拴着的母羊,母羊用尽全力挣不脱也逃不掉,卓嘎的验孕结果正如母羊一样,因为一次意外怀孕而被套牢,就像无情命运绳索的扼制。
卓嘎已经面临生育的痛苦,而第四胎更要面临政策的巨额罚款,宗教、政策、还有父权力量的重重压迫,卓玛面临重要的选择。
在此,女医生则是扮演着一种现代医疗科技和思想传播的使者,女医生与卓嘎交流让她难以启齿的性生活,是对女性欲望的一种疏口;给卓嘎避孕套,缓解生育压力;在卓嘎意外怀孕后劝解建议流产,为自己考虑。
从始自终,她站在卓嘎的角度上,努力让她从一种传统的为家庭牺牲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促醒了卓嘎的女性意识。
佛教的思想渗透藏民生活每一个空隙。
藏民的每一处思想和每一个行动,都受佛教的引导和启悟,佛教的一切都有着不容置疑的地位。
作为一名藏区的女性,不仅要和处于权力优势的男性相抗衡,还敢于质疑传统宗教信仰的代表,最权威和无上的引导者——上师,这是苏醒时卓嘎面对困境作出的大胆抗争。
卓玛与火:难以熄灭的执念卓玛出场是穿着尼姑衣服的,是一种淡然的心态。
但包裹在其内心,却是一股“火”。
“火”是卓玛对爱情的意象,她的感情就像火一样热烈、真挚。
卓玛在经历一段伤心的情感经历后断然出家,多年后却意外的遇到了之前的爱人,爱人送了一本写有两人曾经过往的书,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火光涌动就像起伏的情感与生命。
卓玛毫不犹疑的探手伸进火中取书,就像义无反顾的飞蛾扑火,从那股一闪而过的对待爱情的欲望,可以窥见卓玛强烈压抑但渴望的内心。
金巴与公羊:触底反思电影多次明说暗道金巴正如种羊一样,公羊是金巴的象征。
种羊的使命是让众多母羊繁殖后代,种羊强大的生殖力量也正如金巴旺盛的性欲相一致。
在面对众多母羊时,种羊享有主动选择权。
生殖力量也会改变整个羊群的品种。
作为男性权力强势地位,金巴是一直处于选择和主导状态的。
主动选择性交,操控和引导家庭发展的主要方向。
一如传统信仰下对宗教坚定的信仰和男性天然的权力地位,金巴十分孝顺,阳刚,为家庭着想,默认女人的牺牲地位,甚至在女人反抗质疑他时动手打人。
展示生殖力、干体力活、打架、甚至怒打妻子等行为都是男性力量的一种展现。
而打人是矛盾的顶峰,此后金巴似乎开始有所反思。
妻子离家、母羊卖掉后,金巴在文成公主的雕像下若有所思。
文成公主是女性为家国牺牲的典型意象,金巴似乎受到妻子心中的那种自我意识觉醒的冲击,这在电影结尾成为一种未知的悬念。
孩子与痣:宗教的枷锁江洋是摇摆在传统与现代中间的角色。
电影中的两段梦境都和江洋有关。
江洋从出生背上带痣,从小就被认为是奶奶的转世。
对于这种身份,江洋是有一定压力的。
电影中有一段梦境,两个弟弟光着身子取下江洋身上的痣在沙漠中快乐的奔跑,影像色调呈暖调,江洋仿佛卸下了重担,与弟弟们轻松愉悦的嬉闹。
爷爷去世后,影像呈现河中江洋追寻爷爷的倒影,爷爷与江洋感情深厚。
但同时爷爷也是一个传统文化的固守者,认为摩托没有马好,认为试管婴儿等现代科技发明是“世界末日”的来临……去世的老人也象征着传统的式微。
如此,江洋在对卸掉宗教枷锁的企盼和对传统的不舍留恋中徘徊,正如每个在时代巨变的夹击下迷惘的孩子一样。
在时代的变化下,每个人正如洪流中的蝼蚁一样,面对自我选择和对他人的选择。
影片中两位女性,都受现实和宗教的苦恼。
姐姐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但却面对生活和宗教的两难;卓玛本来心中对爱情充满向往,但被渐渐熄灭;金巴逐渐丢弃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开始反思;孩子江洋在迷惘和徘徊中前进。
正如电影名字“气球”一样,片头白气球与片尾红气球相互呼应,印证了“轮回”主题。
象征生命的气球看起来那么红,那么大,那么重,后来它慢慢飞走了,在众多的目光下越飞越高,越来越轻盈,目光所追寻的,是红气球看似自由却不知所归的命运。
参考文献: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艺术研究所:《影视文化》,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年版。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读过《乌金的牙齿》,基本不记得有妹妹这个人物。
但看完《气球》,片中出家为尼的妹妹于我个人而言是印象极为深刻的人物,可能是因为她更未知更独立,怀揣着隐秘而强大的情感。
虽然她一出场就很不具体,镜头跟着她的脸晃动,大半张脸都被压低的深红僧帽遮挡,基本只能隐约看到下颌的线条,很难找到她的眼睛。
她心不在焉地看黑板报和粉笔画,转头的频率揭示了她的紧张,和其中微妙的期待。
虽然她被昔日的恋人德本加认出叫住时仍旧木着脸低着头,视线还是会静静地向上移动,小心翼翼地一看,说到他戴起了眼镜的变化,做出心如止水充耳不闻的姿态还是会被叫住,还是会在抚摸德本加送的名为气球的书时露出微微笑意。
外甥汪洋不是说好自己回家吗?
她为什么要去接他?
难道不是抱着和德本加见面的期待?
为什么会被黑板报吸引?
是不是看到了德本加的粉笔字迹?
她真的不知道德本加是外甥的老师吗?
我很怀疑。
因为当姐姐把那本《气球》投入火中,叫她忘了过去和德本加时,她一下子慌了神,想找东西去抢救,但来不及,火那么旺,都没顾上烫不烫手,本能地伸手去取。
火那么旺,没有任何呼叫,她那么稳健而果决地把书取了出来,把火扑灭。
用烧伤的手抚摩着破损的封面。
那么有力且动人。
姐姐是想借助火来控制妹妹的情感?
但能驱使阿尼火中取书的情感也许比火要热烈的多。
德本加也那样慌张过。
他来找阿尼,被姐姐阻拦,说要给他一件东西。
他站在一堆牛粪前,在那一大堆燃料前,就是点不亮那一根烟。
他拒绝收下那本书,因为这是送给阿尼的礼物。
姐姐强硬地说,要么你拿走要么我烧掉。
他失望地接过书翻着,烟那么不易被点着,书却被烧得那么轻易,他翻书时甚至还散落下几片灰。
他那么不知所措,只能把眼镜摘下来抹了抹。
他想点燃的明明是那么易燃的东西啊,只是一根烟,只是一个坦白化解的机会。
但他就是点不亮。
阿尼和德本加的过去令人好奇,但因为姐姐自作主张的善意谎言和决绝的阻止,化解他们误会的机会因此错失。
那本书没有被读过就被几乎烧毁,我们没有窥探它的机会,只见过其中一个黑色的背影,而《气球》小说原文中并未嵌套气球这本书。
女人之间的相互为难是你来我往的。
因为命运的困境笼罩着她们每个人。
明明都是受害者,在姐姐为怀孕为难纠结之时,妹妹说的却是,上师怎么会错呢?
她和俩父子一样规劝姐姐把孩子生下来。
阿尼一身深红,瑀瑀独行,和最后的气球也很像,特别是飞走的那一只。
读万玛才旦短篇小说集《乌金的牙齿》,专门跳过《气球》一篇。
不为别的,想等等电影。
这次平遥国际电影展看完片子,赶紧补上小说。
成片在结构上,气球的出现,徘徊和结局,与小说的发展完全一致。
电影多出来了两个男性人物。
是哪两个,不妨猜猜(书很容易买到)。
万玛才旦小说的一大特点,就是文字清浅凝练,充当了剧本的源头活水。
从小说到改编剧本,再到定剪成片,外人很难衡量这个过程的转化效益。
对于万玛才旦,从作家转行当导演,小说的文学底子却是必不可少的。
也难怪有人说,电影学院这几十年,除了培养出天才型的张艺谋和贾樟柯,接下来就是万玛才旦这种,他是带着东西进来的。
这里的东西,指丰富的社会历练,特殊的藏地经验,具备自我观点,也包括他的作家身份。
从生之门,到死之海,《气球》可能是用情最多的一部万玛才旦作品。
它升腾在火中,潜藏在水下,甚至飞上了天。
还有人说,万玛才旦只是在奔往伊朗电影的路上,日夜兼程,疾驰而行。
这种情,有小孩子的气球恶作剧。
特别演出的塔洛先生(演员西德尼玛),贡献了惊人的口水演出。
不妨认为它是对情欲和东方人隐私的玩笑,是人情逗趣。
转世轮回的反复讨论,在万玛才旦多篇小说中不时出现,它联结了父子爷孙。
异常有趣的是,看完《气球》的观众,如果借着看到陈哲艺的《热带雨》,不免会觉得,那只象征生育繁衍和下一代的红色气球,居然可以完成青藏高原到南洋雨林的旅行。
开场交代完毕,万玛才旦让电影镜头,迅速进入到一个家庭的内部,描绘起藏地人家的世俗生活。
此前的作品,万玛才旦更多把电影人物放置在寺庙、荒野和路上,与世俗生活和城市文明,保持距离。
找种羊配种的男主,操持大小家务的女主,出家当尼姑的女主妹妹。
念六字真言的老爷子,想要气球礼物而不得的两个小儿子,还有在县城中学寄宿读书的大儿子。
围坐吃饭,这一家子,有七口人。
还有一大群羊。
万玛才旦前作《撞死了一只羊》是一个抽象的,带有挑逗观众意味的寓言故事。
《塔洛》关于活在文明化外,几乎忘掉了自己名字的纯真牧羊人。
《气球》则有父子三代情,家庭成员的情感脉络清晰可见。
就连阿尼身上,也浮现出独立的情感线索。
万玛才旦沿用了《塔洛》(塔洛和发廊妹)和《撞羊》(司机和老板娘)的四位演员,营造出不同电影作品之间的镜像体验——另外一种转世轮回。
《气球》最惊人的表现,来自摄影的长镜头,用一气呵成并不为过。
你会觉得,金巴扑入羊圈,抓起羊来就是那样厉害。
阿尼回学校、阿尼火中夺书,更胜过凡人爱的箴言万千。
尤其是烧书长镜头——那本关于我们不愿互诉衷曲的书就叫《气球》,阿尼不假思考,直接探手,去火中取书的长镜头,直接击穿了我的心理防线。
这就是真实的力量,让人毫无防备。
片中的长镜头,还有阿尼入学校,老父亲出殡,都会形成一段完整的真实时间,将你带入人物的心理情境。
这些长镜头是连续,且有感情的。
你不难通过抓羊的运动,去联想高原之家的生存状况。
还有那避而不见,试图忘却的往日恋曲。
阿尼一直压低着头,让自己的脸,隐藏在红色僧帽的阴影下,只露出轮廓与线条。
如此一番,观众的好奇心倒是上来了。
日光底下的这两个人,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尼的过去发生了什么,《气球》始终没有明说。
但火中取书一段,令她旧伤未平,又添新伤。
围绕那本书的几场戏(送书、烧书、探望),也就是阿尼一生的故事。
只是我们不曾,也没有机会去翻开它。
演员方面,两位女演员,索朗旺姆和杨秀措的肢体语言都丰富到位。
她们不需要开口台词,不需要设置强调戏剧冲突,身形与影子,就仿佛在诉说她们的人生故事。
她们的表现,已经在年度表演中属于佼佼者。
很抱歉的说,大多数中国电影里的女演员,就连“形象”这一关都没有过。
索朗旺姆在《撞羊》中,是以暗情涌动的台词和撩人的表情特写取胜。
这一次,她一直弓着身子,忙里忙外,又羞于开口说起避孕的事情。
杨秀措在出场之后,一直没有开口说台词。
红教尼姑造型清奇。
回想起来,依然不记得她模样,就像撞见一副红色的印象派画作。
这是藏地电影中都罕见的角色,有红尘未了又无可奈何的意思。
《气球》包含了导演过去作品的影子,也指向一些经典名片。
一眼可见的,是《红气球》和《蒙古精神》。
对依然沉浸在《撞死了一只羊》灵魂出窍体验中的影迷,《气球》把“不在此时、不在此地”的超验,再往前推上一步走。
超现实镜头,交织了过去与幻想,奔丧与送行,于我个人都有强烈的触动。
生不生孩子,是个眼下话题,但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又催生出荒诞悲喜剧。
好比电影里,不能生育产崽的老母羊,变成了一个累赘。
再到松太加的《拉姆与嘎贝》,婚姻与孩子引发的麻烦,堪比阿斯哈·法哈蒂的家庭风暴。
《气球》不设太多距离,去拥抱一个人性、宗教与伦理的故事。
我想,它首先是一个关于人的故事。
例如金巴饰演的男主角色,有观众要问:他是一个好父亲,还是一个坏丈夫。
小儿子几次追问他,还没有从县城买气球回来么。
他都敷衍而过,跟朋友喝着大酒。
如同“气球”,种羊也是一个引发生存压力的事物。
这一家人所在的境地,显然是到了要考虑多一张嘴就会有麻烦的地步。
对于享受衣食伸手张口的独生世界,似乎很难理解讨要一个气球,需要磨蹭那么久,倒过来还去强迫妻子这啊那的。
无论如何,他在道歉和带回红气球的那一刻,我都认为,眼前这个汉子是真实、矛盾且丰满有血肉的。
他是个尽职的父亲,正如他训话不想读书的大儿子。
他可以像种羊那样能干,也愿意为了老父亲做尽孝之事。
同样的事情,似乎也发生在妻子身上。
她斩断阿尼残留在俗世的最后一丝念想,错过化解误会与道歉的决绝,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走向,不无关联。
只要带着愧疚,只要愿意认错,例如两位男性人物:高大的父亲与瘦削的小学老师。
他们会因为犯了错而感到痛苦,但他们也希望能从错误中站起来。
会犯错,能修正,带着忏悔,去做弥补。
这才是人。
电影最后,两只气球的命运,不一定会超乎观众的想象。
然而,气球身上,居然有同时成立的两种象征。
一种说法是,它们是爷爷与新生命,是明线。
还有一种认为,它们是两个女性角色,阿尼和远走的母亲。
两个女人身上的隐线故事,一个半开放的结局,我认为是《气球》的高明之处,它说出了命运自由和为谁而活的道德两难。
这是万玛才旦从影十四年的大成之作。
于佩尔点赞的中国电影
气球是避孕套、是海报上女人的胎腹、是无拘无束飞升天空的红色“精子”。这三重矛盾的隐喻总结了全片的主题,象征了性欲的牢笼、生育的载体、生命的起源。女性在这过程中承担了关键又次要的作用:她们是佛教预言投胎转世的母体,受宗教之制;也是性欲涌来肌肤之亲的客体,受男性之占;更是计划生育严苛处罚的对象,受国策之惩。这种在教法与人性夹缝里生存的女人,表面主动 实则被动,导演很聪明,用了尼姑这个在“情与戒”之间徘徊的角色来对照,彰显出矛与盾。梦境里有不少镜面 水面映照的镜头、以及超现实的镜头,摄影都很棒。
拿掉孩子,和不拿掉孩子,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更残忍。
《论安全套不要放在枕头底下》
表达方式挺刻意的,各种符号和指代也很浅显,兴趣索然。
生和死是红白两件事,从开始的白“气球”到结束的红气球,仿佛是对人生的轮回注释。万玛才旦这次高水平发挥了,梦境捉痣的那个超现实慢镜头堪称年度华语电影的高光时刻~(当然问题来了,藏语…算华语吗?)
无法进入,人物在拟态模式中挣扎着靠近真实,复杂的镜头运动营造出一种象征的虚景,对叙事表意没有任何帮助。这样的题材换给达内或者法哈蒂拍都有望成为杰作,万玛才旦需要找到一种更为干净纯粹的表达方式,抛弃虚张声势的风格制造。
我能想到的画面,我全在脑海里。故事本身离我过于遥远了。我也无法堕胎啊,罪到底是谁造的孽呢?如果怀孕,到底是不是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呢?
《塔洛》男女主。关于家庭,关于生死,关于计划生育,关于梦境。爷爷的去世灵魂载于新生命,继而迎接羊羔的宰杀,生死轮回。导演和吕松野的第三次合作,色调偏藏青色,最后一抹红。气球有两层寓意,万玛才旦导演说它的轻薄正象征着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种羊冲进羊圈,小说丢入火坑,气球升向天空。安全套和气球的类比,莫名联想到《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吹他爸“气球”的马小军。万玛才旦再次将镜头对准藏地:九十年代末,现代文明涌入这片高原之地,宗教信仰与文明冲突的矛盾不断发酵,以一个藏民家族的视角窥伺其境。“生与堕”的抉择,上演一出现实题材的变奏曲。手持摄影的虚晃感营造出人物内心的焦躁与不安;摄影风格延续《撞羊》,画面色彩鲜亮,极具影像质感;万玛才旦拍摄人物对话很擅长巧妙运用遮挡物,通过镜头语言传递人物信息,虚虚实实的感觉特别有味道。多次出现的梦意图指向大海和天空,男孩背上的“痣”和开放式的结尾让人浮想联翩。在这片高寒冻土上,藏刀割肉,牧羊放歌,奶茶飘香…藏族民俗之风在镜头下淋漓尽致。大自然下人的内省与思考,这才是导演想传达的本意。#巨幕点映#
3.5
没多大意思。甚至可以说是索然无味。感觉导演受欧洲电影影响很大,可似乎也只掌握了美学层面的皮毛,真正的个人表达太稀疏了。
令小说虚浮肿胀的意象在电影的镜头语言里成为互为转世,彼此回环的隐喻道具。同一意象被精巧划分的轮回更替阶段以视觉取代语言,明晃的象征符号代替寡言的人物内心分担了叙事的负重,文本的层叠构建肌理便昭然若揭。然而工整结构的设计感难免在意象技巧的绵密针法里略显暴露,娴熟的构图运镜除开复调对位的影像炫技实在对故事质地本体助益无多,反而还会磨损反刍甚至剖析藏人文化批评力度的锋芒。意象的连篇绞缠本是提炼自原生地域的丰饶文学线索,却在视觉转写的滥用之中放任直露的关联图像先行,重又陷落小说恋物罗列的花哨符码陷阱,也是对观众观影质素的轻视。映后问答依然跳脱不出局限一二符号的细抠阐释就可见一斑。此外,本片的确关乎导演对藏族女性的悲悯关切,但远非女性藏语书写的叙述突破,从结局暧昧晦冥的处理就可见其立场仍是偏向保守的。
一边是给羊催产,一边是让人戴套,一部很精巧、工整又不露痕迹的作品,万玛才旦初显大师气象。很多对称构图、红蓝对比,藏青调色,手持摄影。比前几部剪辑节奏更快,一部成熟的剧情片,对一个家庭里的男人、女人、三个孩子、爷爷、女主的妹妹及其前夫、接种的羊都有各自描绘,人物命运以气球-避孕-生命-轮回的关联意象交织在一起,剧作精巧。展现了传统与现代、宗教与科学的难以调和之处(尤其体现在女性命运上),依旧有少许超现实梦境,摄影美。威尼斯版暂没看到龙标,听说审查改了一些,我注意到的是计划生育英文翻译成family planning,大概还是做了点柔化处理
很好看!故事设定和拍摄都很值得回味。意象之间(气球、避孕套、怀孕、轮回等)相似而紧密组合,在一种绵延往复中带出生死、爱情、得失、信仰等遭遇的冲突。有时候会觉得,意象驱使的能指链背后是在讲述一个有关虚空的故事,生命的虚空、过往的虚空,爱情的虚空、宗教的虚空,轮回就像背后那颗痣,揭开之后,其实什么都没有。
一个避孕套引发的生育权悲剧。故事更反映宗教下的藏族女性困境,世俗的干涉其实皆是由转世引发的,但符号隐喻又时不时指及夫权实难站稳。阿姐强行出手扼杀尼姑妹妹的念想,妹妹又以宗教之命施压姐姐的选择,是什么让女人也无法理解女人呢。丈夫骑车身后两个气球像极了雄睾。一直无法进入万玛才旦的冗沉叙事,对天然的藏区加滤镜总觉得多此一举。
不太喜欢,各种符号的隐喻,强于设计的剧作,先入为主的表意镜头,甚至到结尾那种开放式的结局处理,整体都沦为一部充满匠气、刻意的学院派作品。
片首的避孕套,隐喻着性欲的禁忌与耻感,和对生殖的人为干预。片尾的红气球,是对生殖、子宫的神圣化,是千百年来各方合谋,建构出来的母性神话。最后男人怅然望着红气球炸裂、飞走,也意味着神话的破灭。导演喜欢端着持重的姿态,让人物用“慢动作”说话,丝毫不顾现实情境中的人会有怎样的行为节奏,看看侯孝贤与是枝裕和,调子慢归慢,但是真实的徐缓,绝不会刻意点下慢放键,让人物把一句台词说三分钟。《气球》里单薄的叙事,架不起凝重饱满的声画,情绪轰到高潮的时候,背后的情感逻辑却很潦草空泛,只有零星几抹经不起琢磨的笔墨。同样的语句来回复制粘贴,并不会让信息和情绪因此而叠加形成张力,只能让人觉得,戏不够,符号凑。导演无力给人物添置更多细节,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满,该在哪里空,只能留下一个梗概化、概念化的人。
3.5,不是气球的“气球”,名为《气球》的书,强壮父亲与健硕公羊,木讷老师与苦情小尼,隐忍负重的母亲与不能生育的母羊,意外怀上的孩子与亡灵转世的爷爷,母羊送去屠宰场卖钱,受伤母亲与妹妹小尼前往寺院。当大家一起仰望远离地表四万英尺高空的红气球时,肚子里的孩子也看到了吗?摄影、调色、音乐极佳,故事一如既往简单明了,像一个干净的短篇小说,万玛可以尝试去拍拍别人的复杂小说,比如阿来《尘埃落定》。
万玛才旦有点东西啊……
万玛导演总是能把非常小体量的文本抻成长片,这种文本-影像改编能力在华语电影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气球》一如既往有对自然的观照,宗教的轮回观念,丰富的人性隐喻,隐晦的指涉,梦境是绕不开的灵性时刻。